- 僅以此文獻給我生死與共的戰友 - ◎尹福
每年
民國五十二年,滇緬反共救國軍在聯合國的壓力之下最後一批撤到台灣,當時我和滇西行動縱隊司令馬俊國少將正帶領該縱隊的大部分官兵在雲南邊境滄源、瀾滄縣一帶地區活動,如果要行軍趕到泰緬邊界大其力撤台,必須徒步行軍四十五天,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也趕不及隨軍撤台,只好變成一支毫無後援的孤軍,繼續在滇緬邊區的叢山峻嶺中活動。
我們長年累月地翻越在海拔約四、五千呎的卡瓦山區,不但沒有後勤的支援,還缺乏糧食、彈藥,更缺乏兵源。我們只有靠在卡瓦山區的少數民族,卡瓦、擺夷(傣族)、拉姑借糧借米來維持生活,在物質條件相當缺乏的情況下生存,飽一頓餓一頓,靠山茅野菜充飢。我們生活在荒山野城,長年與毒蛇猛獸為伍。滇緬邊區的原始森林是東南亞聞名的瘧區。最恐怖的是在被有毒的瘧蚊咬傷後,全身發冷打顫然後會發四十多度的高燒,在缺乏醫藥的情況下,一旦瘧疾發作只有聽天由命,細菌入腦就會難逃一死。有時在傾盆的連天雨下我們紮營在森林中,只有靠破爛的一小塊雨布裹住身體蒙頭就睡,第二天醒來,螞蝗叮滿全身,吸吮鮮血,打也打不掉,只有毛骨悚然地靠煙火把牠燻下來。失血過多,加之營養不良,我們更變得面黃肌瘦。長時間沒有支援下,被服穿爛了,只有長袖剪成短袖補肩膀,長褲夾短褲補屁股。我們幾個月沒有牙膏肥皂,只有靠炭灰來刷牙洗衣服。司令官想盡辦法向當地百姓典借,每月只有發給我們兩個老盾(銀幣、滇緬邊區流通貨幣)做零用金(相當於台幣肆拾)元。
民國五十三年,我們為了躲避共軍的追擊,游動到緬北臘戍當陽以北的萊莫地區(毒品大王昆沙的家鄉),一面休息整補,一面設法補充兵源。當時我擔任滇西行動縱隊的第一支隊長,馬司令即命我負責向緬甸華僑召募兵源。時值緬甸軍事政變,由緬軍頭尼溫領導推翻了文人政府,軍人執政,沒收華人財產,關閉華校‥……緬甸華僑很多大都是大陸陷共後逃亡緬甸的難僑,他們的子女失業又失學的走投無路,在我精心設計宣傳連絡下,先後跑到我部隊裡來的華僑青年學生約有近千名:王立華、王興富、譚國民,都是這一批優秀的華僑子弟兵。
我們用油印機印了千份興華學校的招生簡章,主旨在說明學生來興華學校就讀、食宿學費全免、畢業後可以保送台灣升學。第一期招收到二百多名學生,大都來自緬甸北部諸如當陽、腊戌、密支那最多。我們當時的前進基地設在那馬(即萊莫山附近)一個傣族村旁,馬司令把我這個支隊改編為教導團,(意即在黃埔北伐時蔣總司令所組的教導團)由我擔任團長,負責新學生及新兵的訓練工作。我當時對新報到的學生編隊後即施予新兵訓練,即一般部隊的入伍訓練,有基本、戰鬥、兵器一般訓練,同時也按學生的程度安排了甲、乙組,甲組之課程以複習高中課本為主,乙組為複習國中課本。當時所有的學生不分男女都勤奮學習,鬥志高昂,半年後,這一支新兵已變成一支學術兼優的隊伍。因武器彈藥裝備缺乏,馬司令即令我帶領新兵南下泰北加強訓練與整補。
我率隊由緬北那馬基地出發南下,專走叢山小徑,並盡量避開沿途當陽、邦央、孟炳、景東、大其力地區緬甸駐軍的攔劫。所有的新兵雖經進過半年的訓練,但這樣徒步行軍四十多天,還是第一次。我們在繞過各地緬軍的營區時特別辛苦,最艱苦的是通過當陽及景東壩(意即小平原),為了防範暴露,我們只有利用夜間行軍,大致上要連續走十多個小時,加上時逢緬甸雨季,路道滑溼,新兵都是跌跌撞撞,又不能打手電筒以免暴露。在急行軍中,有些同學在走路時都睡著了,有時稍作休息,躺下去就爬不起,只有靠有經驗的老兵拉拉扯扯帶著走。這樣的長途跋涉,備極辛苦,我們有十多天不洗澡的紀錄(因為缺水),有時宿營山頭,為了抬取飲水,往往要派人往山窪地爬走一個多小時。有水的地方,往往猛虎野獸喜歡出沒,派去抬水的士兵,掉隊落單就會被毒蛇猛獸襲擊。
我們由北往南,渡過薩爾溫江,穿過中緬邊界的原始森林,經過一個多月終於到了泰北。我奉命在泰北蠻央以北的馬坑山附近開闢墓地,以野樹為柱,茅草為瓦,山竹為籬,經過一個多月的辛苦,終於蓋了十多間營舍,闢了一個操場。在那裡我們又展開了半年多的士官與軍官訓練,斯時軍情局也不知道從哪裡送來了部分武器,有卡賓槍、三0機槍、A6式半重式機槍、六0迫擊炮、無聲手槍、C式NTN炸藥及雷管,我團也補充了兩台手搖無線電台、密碼譯電本,還有國防部製作的心戰宣傳品,我所擁有的九0手槍也是那時配發的。我們的訓練除了一般的基本兵器戰鬥教練一般課程、參謀作業外,特別加強游擊戰、森林山岳作戰,更注重突擊與爆破的加強訓練。
半年後馬司令也親率各支隊抵達新基地會師-該基地我們易名格致灣基地,馬司令親自主持了我們半年多嚴格訓練的士官隊軍官隊結業典禮。同年五月初.我團奉命再到滇緬邊區前線活動,執行大陸工作。緬華僑生來到泰北半年多,除了訓練再訓練,馬司令對送學生回台學升學的事隻字不提。部分學生即偷偷地開小差溜走跑到泰北第二大城清邁,自行靠親友的接濟回台滯,部分回到台灣後還很努力地完成了大學學業,以後在台灣專業也還略有所成。
我奉命率隊由格致灣基地出發,通過孟放壩、回宗坡,抵達滿星疊附近(滿星疊當時為毒品大王昆沙的基地)。根據情報蒐集研判,近月來,緬軍強力封鎖泰緬邊界,所有沿泰緬邊境能通過的大路小路,緬軍均派兵加強駐守巡邏,連經常往返緬北運毒品的昆沙部隊也全部撤退到滿星疊整補觀望不動。
為了確切掌握泰緬邊境緬軍駐守及攔截狀況,我們在邊界駐紮了二十多天,後來選擇了一處緬軍駐有重兵的山口附近,出其不意由邊界一個低窪蔭蔽的小溪越過邊境。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緬軍真想不到我們會選擇他的家門口滲透越界,等他們知道時,我部北上已經四、五天,遠離他們的營區及封鎖線了。
經過十多天的徒步、行軍,我團來到距大陸邊界約九十華里的山白夷寨──南硼,我接到司令部的電報,要我執行北上後第一次突擊共軍的雙城計畫。目標是孟連縣邊境附近的一個連部,該連部駐紮在蠻辛的一個小高地,由於蠻辛是一個小盆地,匪營附近都是小梯田,營房是U字型茅屋,但泥土稻草混合砌成的土牆中,每隔兩三公尺鑿有槍眼約一尺見方。根據我們所蒐集的情報,自最後一批反共救國軍撤台兩三年來,雲南邊境沒有任何游擊隊擾襲他們。雖然邊境一帶有反緬的擇邦武裝活動,但從來不敢靠近大陸,所以共軍高枕無憂,相應地敵情觀念及警覺性就很低。我團在南硼停留整頓兩天,我即下令把該地赴大陸邊境的所有道路封鎖,規定任何人只能進不能出,以免共軍又獲知我部又重返滇緬活動的消息。
誠如我們所研判,共軍由於兩、三年來都沒受到反共游擊隊的進襲,做夢也想不到我團會由遠在幾千公里的泰北突擊他們。二點十五分李排長已潛到敵營門,發現共軍的哨兵正偷睡打盹;李排長一個箭步躍到哨兵前鉤住他的脖子,並用刺刀刺進他的胸部,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制伏了敵哨,並及時把狀況報告楊副團長。楊副團長即下令不准開槍警動共軍,飭我突擊隊四週向敵營包圍接近,命所有隊員在二時卅分同時把手榴彈由敵營的槍孔投進去。
砰砰砰,手榴彈同時間爆炸,只聽到共軍啊唷啊唷地叫成一團。楊副團長同時下令由四週放火燒敵營,於是突擊隊員一面放火一面把共軍營區牆壁上的毛語錄撕下,同時也用帶去的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幾個由大門倉卒擬逃的共軍也被我們的突擊隊員用衝鋒槍掃射倒下。敵營一片火海,彈藥爆炸聲不絕,匪軍的哀號聲與猛烈燃燒的熊熊火光混成一片。
當副團長及時把突擊狀況報告我後,我即下令迅速撤離現場以免附近敵軍增援。因為我們原計畫只是以少數的兵力夜襲匪營,目的是讓大陸百姓知道蔣總統所領導的國民黨部隊還在國境線活動,我們志在突襲擾敵,不在佔領。說實在,我以少數的突擊隊兵力也沒有力量佔領敵營固守。不到二個小時,天還沒有亮,我己率隊撤出了國境界。
第二天,我們派遣邊區百姓以趕集的方式偽裝為我們探聽蠻辛的情況;據報,該日天剛亮,孟連方向己增援了一個團的共軍,我們所突擊的匪營只駐守著一個連部、一個匪軍加強排,共軍的連長及官兵幾乎全部被我們炸死或燒死。中共的援軍及時封鎖了邊界,不讓邊區百姓出入,更不讓他們的慘狀消息走漏。我方也希望這小小的行動不要讓國際知道,以免又造成國府的壓力。
為了避免中共大軍的越界追擊,我下令以急行軍的速度折返南硼與留守的大部隊會合,略事休息,即繼續揮師北上,經過兩天多的跋事,順利地渡過薩爾溫江。據情報蒐集,中共對我反共游擊隊又回到中緬邊界活動極為重視,並向緬方知會,應全力把我們截攔殲滅或趕出緬境。緬政府與中共的關係及處境猶如睡獅身旁的小兔,深怕得罪觸怒中共,不得不調動緬北軍區的緬軍及所屬地方自衛隊來對付我們。同時中共也下令縝緬邊區的緬共進襲我們;我們的處境十分艱困,不但要面對中共大敵,也要防範緬軍及緬共的截擊。
我們經年累月的在蠻荒異域生活,沒有警報,唯一的資訊來源是團部的一部乾電池飛利浦收音機,有時聽到自由之聲美黛小姐播放出來的台灣好,台灣真是一個美麗的寶島……,我們的思鄉之情油然而生,眼淚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有時夜深人靜,我們不小心收到中共雲南人民廣播電台對境外蔣軍殘餘官兵的廣播:「親愛的境外蔣匪殘餘官兵弟兄們,你們何必長年累月的過著非人的堅苦生活,你們何必為蔣家賣命,你們家鄉的父母妻子兒女親友都盼望你們起義平安歸來團聚,共產黨是既往不咎的,歡迎你們,歸來吧!「海外的遊子……。」我們聽到這裡既激動又憤怒。
我團奉命繼續在雲南邊陲瀾滄、倉源、孟連等縣邊境一帶地區活動,為了躲避共軍的注意,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翻越在海拔四千多呎的叢山峻嶺及原始森林,偶爾經過邊區少數民族的村寨,大部分是卡瓦族、拉姑族、阿卡族、傜家、苗族及山白夷,卡瓦族還分純卡瓦及野卡瓦。野卡瓦族當時還流行每年要獵殺人頭來祭稻穀,祈求豐收。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我團游動到孟連縣邊境雙相對面距五個多小時徒步行程的索牙江畔山頂卡博,那是一個純卡瓦村山寨,為了慶賀
一點十分我下令發起攻擊,我們利用輕機槍火力掩護匍匐接近敵營,正當雙方的槍彈聲交雜成一片,突然在我左側方約
情況愈來愈激烈了,我身邊的副官王興富也中彈身亡,狀況越來越不利,只好下令突圍撤離,在共軍重重的包圍下,化整為零,各自脫離戰場。當我們脫離了戰鬥,奔到國界外集結時,已損失了三分之一的突擊隊員,陳濟民、晏發寶、楊崇文也負傷被俘。他們被共軍送往思茅保山勞改十多年。我們全體在集結點集結後,我當兵以來第一次熱淚盈眶,我下令值星官集合了所有戰鬥回來的官兵,,把王立華團附陣亡時交給我的染滿他群血的國旗,命士兵插起,大家面對王團附及所有犧牲官兵陣亡的方向,默哀三分鐘。這是我一生永遠難忘的一次戰鬥,事隔幾十年,仍記憶猶新,感慨萬千。如今兩岸關係變化,陳濟民、晏發寶、楊崇文在中共勞改十年後,默許他們逃亡緬甸,幾年前我普專程到緬甸瓦城去看望他們,他們曾對我說,一點都不後悔投筆從戎跟著我打擊共軍的那段日子,他們也聽說國府在解散了我們這個軍團後,毫無照顧,尤其是自願回台定居的長官,有關單位視如敝屣,毫無照顧,他們寧願在緬甸自謀生活,也不願回國請求救助。
這次突擊後,我曾率隊南下泰北整補,而後幾年,我仍奉命北上在異域縱橫,從事反共武裝游擊活動。國民黨十全大會前夕,
民國六十三年,國防部又下令在泰北及緬北解散了我們這批孤軍。為反共奉獻青春鮮血頭顱倖存的官兵,一貧如洗,流落異域,有的在泰緬山區種地謀生,有的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有參加金三角的販毒武裝集團(如昆沙部隊)。更慘的是有部份官兵跑到緬軍部隊裡表示願為緬政府效忠打擊緬共;聽說有一個李德隊長帶著他的幾十個弟兄投誠緬軍時,不為緬軍所接受,還被緬軍集體槍殺。我自己為了良心道義對解散的官兵負責,對國府失望。也只好和部分袍澤懊喪地回到緬甸僑居地,我利用我的專長加入馬幫謀生(馬幫是泰緬邊界做貿易的人以馬群馱貨越過泰緬邊界經營生意的隊伍)。
我申請時不能以軍人身分申請,只靠華僑身分申請自費回到台灣;我和一群自費回到台灣的官兵得不到政府的絲毫照顧,連一紙榮民證都不發給我們。我們赤手空拳只有靠出賣勞力做苦工謀生,當時我已經四十八歲了。為了生活,我做過建築雜工、水泥工,我到過拉拉山幫人種地拔草,也擔任過捷運工人。十多年來我體力漸漸不支了,只好擺地攤、當守衛,微薄的收入乎連起碼的生活都無法維持。我的子女因繳不起昂貴的學雜費,國中畢業後,不管多聰明想讀書也被迫輟學,然後擔任廉價勞工,賺錢貼補家用。以前沒有眷保,我們生病看不起醫生.我為了就醫,奔走了兩三年各處申請陳情,好不容易動用立法委員才領到一紙視同退伍證明書、一張榮民證,但什麼退伍金、補償金都沒有領到。我為了生活壓力,身心過度勞累,罹患肝炎、糖尿病、高血壓、全身倦怠、不能工作,曾幾次向退輔會申請榮民給養,希望每月領到一萬多元的生活補助費,但退輔會答覆我的是我未患絕症,同時年齡未超過六十一歲,尚未符合申請資格。我真想不通,如果已經罹患絕症,我申請補助還有什麼用?
國軍兩次發放補償金。我的榮民證上有兵籍號碼、階級、退伍時期,但每次提出申請補償,均答稱不合規定申請。我是軍官,沒有工作,輔導會也沒有任何輔導我就業,我的榮民證似乎除了到榮總看看病,什麼價值也沒有。我萬般無奈只好擔任每月一萬多元的廉價守衛工作,為了增加收入去考計程車駕照及登記證,租一輛車來跑跑,在不景氣的情況下兩份工作還得不到溫飽。那些商官厚祿、財團富商,揮金如土.國家凱子外交,一送什麼科索沃就是百億,我們小市民三餐快不繼了,有誰會關心救助照顧,你想這個社會是如官方報章雜誌電視所報導的康樂均富嗎?
如今,我生活在台北,不管生活多麼地苦、多麼地忙,每逢那些戰友的忌日、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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